7月19日,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在健康恶化数月后去世,他在任内发起“熔炉”大规模反腐败运动,越南许多高官因此落马,而在其去世前的几个月内,失控的反腐之火先后烧落了他安排接班梯队中的武文赏等人,越共的最高权力意外地落入前公安部部长苏林之手。河内街头的报摊上,所有报纸头的版头条都报道的是阮富仲逝世的消息阮富仲1944年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,是一个无背景的草根,就在阮富仲出生后的第二年,胡志明刚从日寇占领中夺回越南政权,紧接着1946年法越战争就爆发了,1954年法军投降后,几乎是无缝衔接地开始了越南战争,赶跑了美国人之后,又一直打到1976年,越南才统一为“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”。长期的战乱,使当时的越南贪腐之风盛行,民不聊生,据前南越领导人物阮高祺忆述,当时的贿赂行为相当公开,这些财富最终却“溜进吧女、女鸨、绑票者、药贩子的口袋中去了”。当年的西贡市(即现在的胡志明市)在越战时由于各地难民的涌入,人口从二百万急升至七百万,形成巨大社会经济压力,有统计显示,仅西贡市沦为娼妓的少女就高达四十万。在战乱中长大的阮富仲由于贫困,冬天都只能穿短衫、打赤脚。但即使如此,他还是诚恳地说服了父母让他上学,靠自己打工赚钱维持学费开销。1963年,阮富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河内综合大学语言文学系,成为了当时越南凤毛麟角的大学生,之后他进入《共产主义》杂志社做编辑,并公派苏联留学,取得了历史党建专业的博士学位,学成回国继续留在杂志社工作,一直干到了总编辑。阮富仲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一直处于越南的战乱和动荡中,他亲眼见证了无情的战争和严重的腐败对越南民众造成的巨大伤害,让他对腐败深恶痛绝;而他工作和学习的经历,使他成为了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,坚信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才是越南发展的客观要求和必然之路。
后来,有学者评价他为“越南头号马克思主义理论家”。
越南地狭人稠,政治江湖却波诡云谲,由于南、北方曾经长期分治,造成了政治立场的对立以及思想和经济上发展的极不平衡。北方派以越南首都河内一带的红河平原为基本盘,是政治中心,主张统一领导,反对全盘西化,在外交上跟中国走得更近。南方派则以越南第一大都市胡志明市(原西贡市)附近的湄公河平原为根据地,是经济中心,主张向西方看齐,发展外贸经济,推行私有化,在外交上更亲美。南方人口占全60%,GDP则占全国2/3。越南最发达的胡志明,经济总量占全国30%,现代化程度很高,市民向往精致的小资生活。为了缓和双方的裂隙,促成南北同心,越南形成了独特的"四驾马车"的政治架构,分别由不同派系分别担任国家领导人,其中,党的总书记基本上由以河内一带的北方干部担任,主管意识形态和思想政治工作;政府总理通常由以胡志明市一带的南方干部出任,主管经济工作;国家主席和国会主席由来自中部地区(即胡志明的老家人)的干部担任,这也几乎成为越南政坛不成文的规定,也就是为了维持南北政治平衡。2006年,南方派的阮晋勇成为越南新一届总理,56岁的他被视作越南政坛冉冉升起的新星,被誉为越共改革派的薪火传人。不得不说,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南方派代表的阮晋勇,绝对是一个聪明人,他在1996年就当选为政治局委员,兼任越南国家银行行长,推动金融系统的改革与整顿,此后,该系统遍布阮晋勇的嫡系。他上任即表态要全力发展经济,在他的推动下,越南积极拥抱美国,并于2007年加入WTO,使越南一跃成为东南亚制造业重要基地,并曾两次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:越南改革的根本目的,是把越南建设成美国那样的民主、自由国家。然而,大量外资涌入占领越南制造业,利用越南的廉价劳动力、资源和监管漏洞,使越南财富大量流失,经济逐渐殖民化,北方的越共官员到南方考察之后说:“一下飞机,就能闻到胡志明市的资本主义味道。”凭借手中的权利,阮晋勇也打造了自己庞大的政治家族,长子阮清谊子继父业,在39岁时就当选了坚江省省委书记。其90后次子阮明哲现在已经是平定省执行委员会委员,是平定最年轻的省委干部。其女阮芳清执掌着投资基金公司“越南资本管理”和证券公司“越南资本证券”。女婿阮宝黄(美国籍)是原南越内阁副部长、1975年出逃美国的阮邦的儿子。就在同一年,阮富仲这位曾以笔为剑,担任《共产》杂志的总编辑的北方派代表,成为了越南新一任国会主席,与阮晋勇的高调上任相比,阮富仲显得相当沉默和低调,然而,正是这种低调,让他在未来的政治斗争中积蓄了力量。从此,越南政坛中,阮晋勇与阮富仲,各自崛起,终将迎来最终的碰撞。起因是总理阮晋勇在访问日本期间,与日本签署了一份关于越南高铁和北南高速公路工程560亿美元的备忘录,这让当时的日本产业界极度兴奋,而当时越南的GDP也才660亿美元,时任国会主席阮富仲主导的国会直接否决了这一议案,给日本方面泼了一盆冷水, 而两人之间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。在2011年越共十一大上,总理阮晋勇等人认为:“主要生产资料以公有制为基础”和“的定性‘这一提法,对发展私人经济不利,有碍于国家吸收私人资本来搞建设,因此主张删除这一提法。而阮富仲等领导人主张保留原纲领中的“现代生产力和主要生产资料以公有制为基础” 的提法,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论,最后会议采取了表决方式,结果只有不足35%的代表支持维持原有提法,超过65%的代表赞同新的提法得以最后通过。面对表决结果,阮富仲也只能够无奈表示“接受大会的意见”。2013年的对决来得更猛,南方派直接提出宪法修正案的内容,包括:取消1992年宪法规定越南共产党领导地位;军队国家化;实行多党制和三权分立;把“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”改为“越南民主共和国”等等。一旦通过,越南的社会主义体制将不复存在,全盘西化。面对严峻的形势,阮富仲等北方派进行了坚决斗争,最终在2013年越南十三届国会的六次会议上决议:肯定了越共的领导地位!2011年,阮富仲被选为越共总书记,当时他已经67岁高龄,被外界视为一个过渡性的人物,未必能够做满一届,然而面对强势的南派势力,上台后,他就掀起了反腐败的新风,其目标直指以阮晋勇为首的利益集团。阮富仲亲自担任中央预防与反腐败工作指导委员会主任,把腐败视为越南的“国难”,主张“无禁区”、“无差别”地严查大案要案,掀起了轰轰烈烈的“熔炉”反腐运动。2012年8月,总理阮晋勇的亲信、越南亚洲商业银行创始人阮德坚被控非法经营,同年9月,阮晋勇的另一亲信、越南海运公司董事长、越南海运局局长杨志勇潜逃3个月后在柬埔寨落网,并以经营不善等罪名被判处20年监禁。这两起事件使民众的愤怒集中地投向了阮晋勇,对越奸买办亲美势力是一次沉重的打击。在这股反腐的浪潮下,越南的腐败状况整体似乎大为改观,根据Trading Economics (TE) 的腐败指标统计,越南的腐败指数几乎是逐年下降。到了2016年,阮晋勇已经任满两届总理,这位不甘雌伏的南方派领袖有意争夺总书记之位,因为已经超过了65岁退休年龄,需要在全国代表大会上由全体代表对其去留进行投票,投票背后的权力暗战外人无从知晓,然而最后的结果更像是一场交易:60%的代表同意现任总理阮晋勇退出选举,代价是“四驾马车”中主席和当时总理的位置都在南方派手上,北方派只有一个总书记,这意味着建议权和执行权都在南方派手中,北方派只有最后兜底的否决权,就算阮富仲能否定,也只能是在南方派给出的ABCD选项里做选择。这时的越南政坛也还算是继续维持南方派和北方派之间微妙的平衡。2017年,阮富仲对南派的反攻开始了,毕竟南派掌管经济大权,屁股很难擦得干净,想抓把柄,那真是轻而易举。首先祭旗的是南方派系的大将,2017年5月7日,政治局委员、胡志明市委书记丁罗升因涉及国家油气集团贪腐案被免职,成为越南统一、越共执政后首位涉贪判刑的政治局委员。就在这时,越南又接连发生两起震惊整个越南的腐败大案:一是救援包机受贿案,直接导致两位南派副总理下台。二是越亚公司的核酸试剂腐败案,当时的“熔炉”反腐第一大案。卫生部、科技部、军方大量公职人员牵涉此案,拘捕约80名嫌疑人,三名部级“大老虎”——原卫生部部长阮青龙、原河内市人民委员会主席兼科技部部长朱玉英、原科技部副部长范功柞因此案落马。2022年12月30日,政治局委员、常务副总理范平明,中央委员、分管防疫工作副总理武德儋因“对防疫腐败问题负政治责任”而辞职。2023年1月17日,政治局委员、国家主席阮春福因任总理期间“对防疫腐败问题负政治责任”而辞职。2024年1月31日,政治局委员(排名第五)、中央经济部长陈俊英又因“原越南工贸部部长武辉煌违规开发土地案”被斩落马下。至此,两位有欧美留学背景的南派副总理、一位政治局委员和国家主席相继落马,四驾马车中南方派高层全部出局,新的领导班子全部为北方派系,北方派大获全胜,并且当时主抓反腐的是时任公安部长的苏林(现任国家主席),更是阮富仲心腹,北派大将。越南总理范明政(前排左起)、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和时任国家主席武文赏出席2024年1月15日的国会会议,这时的阮富仲笑容满面。眼看大局已定,北派一统江湖,阮富仲也终于可以对不遗余力扶持的武文赏进行最后的权力交接了。没想到3个月后,就在阮富仲80岁生日的前10天,反腐之火烧落了阮富仲一手提拔的接班人,上任仅一年,被称为最年轻的国家主席——武文赏,他的辞职也创造了两个纪录,越南国家主席史上最年轻(“70后”、53岁任职),也是史上任期最短(仅一年)。2023年3月2日,越南原国家主席武文赏刚刚宣誓就职武文赏辞职是因为牵连到一起12年前的福山集团受贿案,如果说武文赏是在近年违反党规,那他的请辞与反贪运动有关,但如果是因为12年前的受贿案,很难不让外界揣测他是党内派系斗争的受害者。而且从武文赏辞职开始,越南政坛就好像被推倒了多米诺骨牌,政治局委员落马的速度甚至快的都来不及递补,落马委员们的排位也越来越靠前。种种迹象表明,越南的反腐这时候已经失控了,连阮富仲也无法再控制这场不知道是反腐还是斗争的运动,以至于在他身体状况已十分不理想时,仍没有对权力的交接作出任何部署,或许更多的原因是有心无力。至此,越共十三届一中全会选出的18名委员中,已有7人落马,四驾马车中,两人辞职后,仅有总理范明政在任。根据越南最高人民法院向国会提交的报告,2023年10月至2024年3月,越南贪腐案件及涉案人员与去年同期相比,案件增加841起,被告人数增加1853人。而越南的反腐败排名不升反降,在国际反贪组织“透明国际”公布的“2023年度贪污印象指数”排名中,越南在180个国家和地区中的排名从2022年的第77位下降到2023年的第83位。这时候,所有的人才注意到,一个人笑着走上台前,这个人就是——苏林。苏林是一个红二代,他父亲苏权一直从事公安工作,官至公安部监狱警察部队的最高负责人(正局级),苏林主要的政治资源是掌握的公安部,而越南的公安部的职能远不止维护国内治安,越南的公安部,包含了我们公安、情报、部分监察和司法的职能,换言之,苏林是强力部门的直接负责人,也是北派实权的代表人物。苏林在越南的权力结构中排名第六,但是,在阮富仲心中,苏林是反腐前线的一把尖刀,并没有把他当成接班人来培养。因此,1955年后出生的越南公安部官员中,苏林虽然背景优良,起步也早,但是进步一直不快,曾经一度被外界认为将止步于公安部部长一职。之前的国家主席阮春福的上台,那是阮富仲书记支持的,而后面的国家主席武文赏,那更是阮书记支持的,特别是武文赏,一度被认为是阮富仲书记的接班人,当年他提出了“熔炉”运动,其实就是为了用反腐的旗帜将越南的南北两派团结起来,任何有污点的人都不能领导国家。可以说苏林的政治资质肯定是不及南方派的阮春福,却超过了武文赏,因此在国家主席的一职上,输给阮春福,也许他还能够理解,但是输给武文赏,确实是非常不服气的。武文赏辞职后本届越共中央政治局的排位,有潜力竞争这一职位的人是政府总理范明政、国会主席王庭惠、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张氏梅和公安部长苏林。而范明政掌有实权且在经济领域工作到位,有资格接任越共中央总书记,因此国家主席的人选只能是王庭惠、张氏梅和苏林三者之一。而苏林则顺着阮富仲书记的反腐路线,不仅将南方派的阮春福拉下马,还将北方派的国家主席武文赏以及挡在他前面的王庭惠、张氏梅相继拉下马来。而现在,所有的阻碍都被清除了,苏林也因此成为唯一的人选,顺理成章接任国家主席武文赏,成为新一届国家主席。他的成功上位国家主席并不是老书记的本意,而是自己一系列政治布局以及操作的结果,因此他不仅不会特别感谢老书记,甚至还会多有不满。第一件事儿:在武文赏辞职的一个月前,逢年过节慰问离退休的老干部是越南的传统,一般来说都是由部门的现任主管领导去慰问曾经的老领导,可在2024年2月,苏林竟然跟阮富仲的死对头,前总理阮晋勇一起慰问公安部门。和南方派前总理走在一起的行为,说明当时苏林就已经无需顾及阮富仲书记和武文赏主席的面子,不用顾及越南的传统政治习惯了。第二件事儿:在苏林的国家主席就任仪式上,身为越南最高领导人的阮富仲并未出席。与之对比,阮富仲去年出席了武文赏的就任仪式,不仅全程面带笑容,还亲自给后者送花祝福。第三件事儿:在7月19日越南国会还向媒体表示说,在苏林就职的国会会议中,不会讨论免去他公安部部长职务的问题,但是在苏林就职当天,越南的总理范明正就提出了一份议案,还是直接免去了苏林的公安部部长的职务。苏林上台后,必然会面临北方派元老的排斥,因此他不得不向南方派靠拢。就在几天前,越南单方面向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提交南海外大陆架划界案,并且计划与菲律宾于八月共同举行一场越菲海岸警卫队联合演习。此次的南海划界案可以看做是他为了得到南方派的支持,向南方派积极靠拢的信号。苏林到英国参会期间,在网红厨师“撒盐哥”的餐厅享用1000美元一块的黄金牛排,被拍下了视频传回了国内,立刻引起越南国内网民的广泛讨论与批判,认为越南官员不足700美元的月薪,不足以支撑在这样档次的餐厅消费,该视频也很快遭到下架。几天后,越南一个街头面摊摊主,模仿撒盐哥的动作将葱花洒在面条上,并自封为“洒葱哥”并将影片上传至脸书,被广泛视为在讽刺苏林,被冠以“反国家宣传为由”判处入狱5年半。外媒评价苏林,认为他是一位熟练的幕后操纵者,长期领导越南公共安全事务,被认为能够进一步巩固国家权力。07 “剑未归鞘,剑客已逝”——倾尽一生,终留遗憾自2016年越共十二大开始,阮富仲就考虑过接班人选的问题。而当时他看中的丁世兄和陈国旺分别因为身体和年龄的原因,都没能如愿。武文赏应该是最被阮富仲看中的接班人,他出身在共青团系统,虽然是阮富仲的得力助手,但是武文赏的外祖父是南方派的大佬武文杰曾官至越南总理,武文赏的政治生涯也起步自南方派的大本营胡志明市,因此武文赏是少有的被南北两派都认可的国家领导人之一。选择武文赏做接班人的初衷也是为了融合南北矛盾,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到最后。阮富仲国葬的第一天,当地民众在国家殡仪馆外等待吊唁。尽管越南在反腐的道路上取得了一定的进步,但腐败问题依然根深蒂固,越南的腐败现象并未得到根治。《亚洲时报》文章称,贿赂和暗箱操作通常被视为商业成本的一部分,它们在越南庞大的非正规经济中发挥着重要作用。
据2022年5月发布的越南省级治理和公共行政绩效指数(PAPI),全国范围内,公共部门的行贿仍然很普遍,个人关系对乡镇一级的公职仍然很重要。
比如,在越南40多个城市/省中,在申请土地使用权证书时,还需要按40%到90%的比例来行贿,在县级公立医院医疗服务时,约有40%-80%的人表示被迫支付额外的钱才能获得更好的治疗。越南国家主席苏林(右)和总理范明在国家殡仪馆出席阮富仲的国葬。(取自越通社)尽管经济上取得了飞跃,南北方在文化和价值观上的裂痕却依旧深刻。南方对西方文化的深度吸纳与北方的保守传统形成鲜明对比。这种根深蒂固的差异,成为越南社会内部长期无法解决的矛盾。南方的开放性与北方的保守性,在不同的社会层面上反复摩擦,有时甚至导致局部的紧张状态。虽然南方派和北方派被称为“派”,但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路线之争,他们制定政策的初衷和最终目标都是为了推动经济发展,因为经济的繁荣是国家合法性的重要基石。无论哪派主政,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,就必然会再度面临南北撕裂的尴尬命运。一生筹谋,长剑当歌,却不料三次挑选的接班人,均未能如愿以偿。将江山社稷托付于他人,心中却是五味杂陈,如同一壶老酒,越陈越苦。誓要斩断腐败的根源,然而,越南的腐败如同一条长蛇,却如同长剑难斩蛇,剑走偏锋,却终究未能一剑定江山。
碧血丹心,一生为国尽忠,试图以一己之力化解南北之争,然裂痕愈深,心中充满了悲壮与遗憾。终究江湖之大,非一人之力所能及,只得将未竟的事业,留给后来人,自己则化作一叶扁舟,随风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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